【原创】All in Due Time/万物有时

摘要:

时间渐渐把许多事情包裹成秘密压在他的肩头,比如哈里不是唯一一个只能从蛛丝马迹中拼凑起自己的人,比如他从未去过马丁内斯,比如他人生前二十年都在准备一次告别。

(哈里/金无差,互逆时间线AU,分级:M/R)

原梗来自一篇题为Make Whole What Has Been Smashed的神夏同人。

首先感谢陪我开脑洞被我拉着虐的ian老师,一直鼓励我的亲爱机油波纹毛,以及百忙之中抽空帮我提出修改意见的阿阮老师。

虐预警(反正我是把自己虐得够呛,当然写没写出来另说了),以及重要事情说三遍:没有文笔,没有文笔,没有文笔。基本等于文盲写文,考虑到我身残志坚,请大家口下留情。无差,因为不会写肉。

正文:

第1天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侧躺着,有一样东西压在他身上,背后靠的东西软软的,隔着一层什么温热地辐射着暖意。他低头,发现一条毛茸茸的——手臂,他的大脑填补道。手臂大概察觉了他的动作,收紧了一点点。即使他并不感到危险,就这样呆呆地躺着仿佛还是……不对。他试探性地挪了挪环着他的手臂,身后的物体动了动,于是他转过身去,模模糊糊看见一张脸。那人困倦地眨眨眼,问道:“金?怎么了?”

他下意识张开嘴,又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做,想学着那人发出点声音,勉强动动喉头:“呃……我……”他眨眨眼,扭头看看周围,但只有一片模糊。那人一下子坐起身来,警觉渗进声音:“金,你还好吗?”

他听得懂那人的意思,是在问他怎么样,但他大脑一片空茫,如何摸索也找不到自己需要的东西藏在哪里——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他能感受到对面糊成一片的人影散发出越来越明显可触的恐慌,跟他自己的慌乱如出一辙,挣扎半天,他绞尽脑汁终于挖出只言片语。“……看不清,”他迟疑地说。

那人仿佛安下心了一些。“哦,你的眼镜,你又忘了。”说罢,那人探身越过他,伸长手臂在旁边某个高一点的地方——床头柜,他的大脑后知后觉地告诉他——取来什么东西,小心地戴到他的脸上。一张皱纹纵横、须发茂密的脸这时才更为清晰地进入视野,那人一手理着自己花白的乱发,担忧的灰绿眼睛研究起他的脸。“好点了吗?”那人问他。

那人在等他的反应,他想到好像可以点头,于是点点头。这似乎没有完全打消那人的忧虑,但他还是嘴角上扬起来——笑了——说:“我去做早餐,”然后弯下身来,嘴唇碰了碰他眼角外边的某个地方——亲了一下他的太阳穴。然后那人便起身离开了,留下他用目光追随那远去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他慢慢撑起身体坐起来,环顾他所在的地方。房间。每看到一样东西,相关的字眼一点点跳入大脑。两扇虚掩的门。床单是简单的米白色。床脚的五斗橱上面摆着几张照片,远远看上去,似乎都有刚才的那个人……和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的黑发男人,比那人略矮一些。他那一侧的床头柜上还有一盏台灯、一支笔和一个蓝色的本子。某种本能驱使着他伸手拿起本子翻开,里面字迹潦草,对他来说却像身上穿着的衣服一样,陌生的同时却熟悉而合衬,直觉告诉他——这是他的。他翻开本子,有绑带固定着,最后一页上面写着:

我的名字是金·曷城。

我和哈里住在一起。

我喝咖啡时加一点奶,不加糖。

今天是71年9月12日。

我们在瑞瓦肖(-瓦-肖),位于伊苏林迪洲卡尤岛的一个城市。

……

下面是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零星事实,一眼扫去隔着层雾般陌生、一时难以完全记住的各种词汇。他——金,我的名字是金,他想道——往前翻了翻,前面写的东西大致也是一样不知所云,让他看着脑袋发涨。金放下笔记本,把腿挪下床,赤裸的脚踩在微凉的地面上试探地站起来。他仿佛本能记得怎么维持平衡,却不知道该走向哪里。他挑了两扇门中的一扇,不知道会不会看见刚才的男人——哈里,那一定是哈里——打开门发现是小小的卫生间,正对门的墙上有一个戴着圆框眼镜、黑发斑白的男人看着他。镜子里的他。

他的镜像,开始跟照片里另一个男人的形象慢慢重合。他抬手想摸摸自己的脸,他的镜像抬起一只瘦削的手抚摸着自己黄白的皮肤,眼袋和皱纹,下凹的脸颊,微微的唇髭,下巴泛青的隐约的胡茬。陌生的同时却熟悉而合衬。他的。

这想法让他稍微安心了一点,哪怕他什么都不记得。

他打开另一扇门,空气中的香气更加浓郁了一些。咖啡,他的大脑补充道。本不宽敞的客厅连着更加狭小的厨房,刚刚的男人站在那一角忙碌,裸着上身,穿着一条松垮的齐膝短裤,上面褪色的花纹是某种鸟——鹦鹉。不知怎么,金很确定那是凤头鹦鹉。他仿佛听见金出来,回过头叫道:“马上就好了,”然后向后面的餐桌偏偏脑袋,蓬乱纠缠的头发抖了抖。

金犹豫地走去拉开椅子坐下,没多久男人端着两个杯子走来,看了他一眼,短暂地愣了一下,仿佛注意到有什么不对劲,但在金能有所反应之前又接着若无其事地把其中一个马克杯放在金面前。橙色的。盛着浅棕色的液体。加了奶的咖啡。

“就是你喜欢的那种,一点奶,不加糖。”男人笑笑,已经又端着吐司回来了。他放下盘子,坐在金对面。金端起杯子试探性地喝了一小口。那人没说错,味道很对,温热地顺着食管流进胸中,仿佛抚平了他起皱的神经,给了他一点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

“哈里?”他迟疑地问,并不确定这名字掂在舌头上会是什么分量,但一出口便发现反而比他想象中要自然得多,像是早念过无数遍。熟悉。合衬。

他的。

“什么事?”哈里一边嚼着吐司一边回答。

“我感觉……”金尚不熟练地寻找着他需要的词汇。“……我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

哈里停止咀嚼,看了看他,然后露出一丝笑容。“咱们刚认识的时候,我也对你说过这句话。”

金皱眉,刚刚的局促又回来了。“这个我也不记得。”

哈里拿起他绿色的马克杯,歪着头仿佛思考了一刻,然后端起杯子对着他的方向举了举——一种致意。“别担心,你总会记得的。”

这状况似乎并不让哈里意外,如果说他有什么变化,他好像……反而低落了些。金不禁觉得是自己造成的,却又无计可施,他不知道背后缘由,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能做什么,只得默不作声吃他面前那份早餐。

吃完他抬头,发现哈里在看他。哈里遇上他的视线,咧嘴笑笑说:“今天还是看百科全书吗?”

金愣了一小下,然后很快回答:“好。”因为这大概是哈里期待的答案,因为他不想再显得太茫然无措,也因为百科全书……听起来会有些帮助,起码可以帮助他了解这个他目前一无所知的世界。“好啊,”哈里回答,“就在那边茶几上。我来收拾。”金顺从地起身朝沙发走去,小桌上果然有本厚重的大书。

没多久哈里拿了本书来在他旁边坐下,又不知过了多久往他手里塞了个三明治,告诉他吃掉。一天下来他的大脑里塞满了繁杂的信息,似乎离撑爆开来不差多少了,最后还是哈里轻轻替他把书合上,说:“我觉得今天这样就够了,是不是?”金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但哈里一把书从他膝头拿走,他才感受到迟来的晕眩。“是啊,”他缓缓答道。

那天晚上,哈里陪着他躺下来,似乎想要从背后抱住他。他有些犹豫,虽然没有抗拒,但不禁微微紧张起身体等待着陌生的碰触。只是他的身体好像记得哈里,甚至下意识地向后偎了偎,自然而然放松下来。很舒服。他开始庆幸自己没有拒绝。身后的躯体也跟着放松下来,困意瞬间汹涌来袭。大概也不足为奇,毕竟他就是这样醒来的。

“晚安,”哈里吻了一下他的肩膀。“明早再见。”

他还没来得及回应就已经入睡了。

第2天

醒来后,他先爬起身来,一下床却碰到了床头柜,哈里应声动了动,充满睡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眼镜,金,你的眼镜。”金伸手四下摸索,在床头柜面上摸到了眼镜,试探地展开眼镜腿戴上,第一次歪了,调整几下才感觉正常了些。看到笔记本,他想到今天读书的时候可以记些重要的东西,拿着本子先去客厅坐了下来。

他打开笔记,想看看之前自己记了些什么,却发现绑带标记的最后一页和昨天不一样了,没有他的名字,没有他最先记住的几项首要信息。他拆掉绑带,发现后面的纸页都是空白的。是哈里动过他的本子吗?可是并没有撕过的痕迹啊。无论如何,先补上才是要紧的,他拿了支笔写道:

我的名字是金·曷城。

我和哈里住在一起。

我喝咖啡时加一点奶,不加糖。

今天是71年9月——

9月的哪一日呢?他记得昨天写的好像是12日,但也说不好那一页是什么时候记下的。于是他先继续写了下去:我们在瑞瓦肖(瑞--肖),位于伊苏林迪洲卡尤岛的一个城市……

他记得头几条就是这些,之后又按着昨天读过、印象又不甚清晰的内容大致记了一点:洲,物质的大陆,四周被灰域包围。世界上有七个洲,其中伊苏林迪是世界上最大的水域。灰域是分离各个洲的介质,一种跨洲聚集物质……写着写着他又把书翻开——奇怪,似乎跟昨天他最后放的地方不一样了——他一边查阅一边找不易记忆的常识写下来。没过多久,哈里也起来了,叫他去吃早饭,他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突然想起刚刚未完成的条目。

“哈里?今天是哪一天?”

哈里看了一眼餐桌上的报纸。“12日。”金便补全:912,然而突然觉出不对来。今天至少应该在12日之后,不是吗?

但毕竟他昨天读到的东西那么多,兴许记错了也说不定。他摇摇头,放下纸笔,朝餐桌走去,着意看了一眼报纸。哈里没有骗他,上面的确写着9月12日。

第3天

他打开笔记,发现最后一页又不见了。这次他是真的有些恼火起来。

“哈里?你动过我的笔记本吗?”

他的语气好像惊了哈里一跳,哈里瞪大眼睛连忙说:“没有!没有,你从来不让我动你的本子。”他顿了一秒,仿佛怕金不信,又添了一句:“我也不会动的。”

金皱起眉头,哈里应该没有理由骗他吧。“那我之前记的那一页为什么不见了?”

“你还没写下来呢。”

这话让他彻底糊涂了,哈里看着他,脸色突然变了。“……你还不知道,”他自言自语一样悄声说。

金更困惑了。“不知道什么?”

哈里眨眨眼,回过神一般摇摇头,说:“来吧,我们先坐下。”他看看周围,抄起刚拿进屋的报纸,向沙发走去。金跟着他坐了下来。

哈里深吸一口气说:“简单地说,你是倒着活的。”

“倒着,”金盯着他,机械地重复。

“真没想到是我给你解释的……”哈里嘟囔,摸过一支笔,在报纸上画了个箭头。“如果说对于多数人来讲,时间朝这个方向走,那么你的时间——”他又画了一道与之平行、走向相反的箭头,“——是朝着另一个方向走的。你的昨天,实际上是其他所有人的明天。”哈里直直地注视着他的眼睛,金原本想要怀疑这是什么玩笑,但哈里的神情显得过于真诚……也过于哀伤了。“这可能需要你消化一段时间……”他闭上眼,抬手掐了掐鼻梁,“说实话,我也花了很久才明白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我都不知道当初你是怎么……”他话头突然噎住了。

金伸手描摹着那个逆向的箭头,悄声又重复了一遍:“倒着,”把报纸翻过来,头版标着这一天的日期。71年9月11日。

“是的,”哈里苦笑,“天啊,我总以为你是……自己弄明白的,毕竟你总是那么聪明,那么……”他陷入沉思,片刻过后又突然抬起头来。“这对你来说一定还很早。这是你的第几天?”金刚张嘴想回答,哈里又摇起头来。“不,不,还是不要告诉我了。你是对的,没有发生的事情还是不要告诉我,我不会想知道的。你一直都是对的……”哈里声音慢慢弱了下去,然后吸了吸鼻子,强打精神说:“没关系。我们还有今天。至少我们的今天总是一起度过的。”他挤出笑容。“今天我们做些什么?”

哈里的眼睛是红的。他又难过了。不知为什么,金又开始觉得是自己的错,但他看得出来哈里不愿再谈刚才的事了。他默默移开目光,看看周围,发现昨天那本大书不见了。“……百科全书。”金迟疑地说。“不见了……可能还没借来吧。我还没有读完。”

“那看来得去一趟图书馆了,”哈里的口气快活得很不自然,“你先去准备吧,换身出门的衣服,我刚看了看,外面风不小。”他抬起下巴指指卧室的方向,金并不想就这么离开,他感觉自己仿佛应该做些什么,不能放着哈里这样不管……但他也不知道究竟能做什么。于是他便听从了哈里的建议,进了卧室,关上门。也许哈里需要一点时间。

他打开衣橱,第一眼注意力就被橙色的衣料吸引住了。两件一样的,还有件黑色的同款式,摸上去很舒服,让人安心。他取下一件套上,果然感觉很对。熟悉。合衬。他的。

收拾停当之后他出了房门,哈里正盯着不知什么地方出神,扭头看了看他,眼睛亮起来,金胸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暖意。“我很快就好,”哈里起身进了卧室,没有关门,翻找和嘟囔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金下意识避开目光。哈里似乎是毫不羞于袒露自己的人,金很难想象他是怎么做到的。金不至于害怕走出这间公寓,但无论如何也有几分警惕,总觉得如何武装都不为过。他更愿意有所准备。

他正调整着手套,哈里走了出来,穿着绿色夹克和黄色喇叭裤,还蹬着双绿色的旧蛇皮鞋。这一身衣服像是有年头了,金看着莫名觉得有点好笑,但也有种说不上来的喜欢。哈里冲他眨眨一边眼睛,还比了下手指枪。 “现在我们配套了。”

“怎么个配套法?”

“绿色跟橙色很配啊。这可是你告诉我的。”

第21天

他睁眼时,已经是下午了,墙上的表告诉他现在是三点。他一定是在沙发上睡着了……要么他在这里睡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懒觉(不太可能),要么这代表他只要睡去,就会逆行到上一次清醒的时候(非常可能)。他没有动位置,静静开始出神。

日子一天天毫无波澜地过去,他了解到的事情越来越多,有些来自图书馆借来的书,有些来自他的旧笔记本(他渐渐习惯了每晚记下重要的事情,好给未来的自己留个提醒),有些则来自哈里。一开始他有些不好意思问起某些旧物背后的故事,怕暴露出自己的陌生、让哈里看出他对这些似乎早已成为他们生活一部分(至少是哈里生活一部分)的东西一无所知,也怕哈里再难过,但哈里一直都是很情愿回答的模样,好奇心也渐渐战胜了他的戒心。就这样,他得知他和哈里曾经是警察,瑞瓦肖公民武装的成员。几十年的RCM职业生涯过后,金上腹和后背留下了两团面积颇大的丑陋疤痕(哈里提起时躲闪着他的目光,痛苦的阴影在面庞一闪而过),哈里大腿也仍留存着一处弹孔的遗迹。哈里说他腿上的枪伤来自他们一起办的第一个案子,在马丁内斯,二十年前,那之后他们就一直是搭档,直到前些年哈里在工作的时候突然犯了心脏病,之后金就和他一起退休了。

哈里还告诉他,他不是唯一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也不是唯一一个只能从蛛丝马迹中拼凑起自己的人。就在马丁内斯,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哈里失掉了自己全部的记忆,甚至连对现实世界的基本概念都忘了多半。哈里说他卖掉了自己的佩枪,驾着汽車冲破栅栏从当铺屋顶起跳在运河上方飞跃而过,拿鞋砸碎了旅馆房间的窗户,又企图在屋顶风扇上拿领带吊死自己——都是纵情豪饮的恶果,在他失忆后才一点点重新发现。“幸好我脑子里有声音,”哈里说着指指自己的太阳穴,“会告诉我一些需要注意的东西,否则不知道我怎么才能破了那个案子。或者任何案子,说实话。”

金听得将信将疑,即使哈里信誓旦旦地跟他保证都是真的,他还是觉得有点难以相信——他反而不怀疑有神奇声音跟哈里说话这一点,哈里好像总能得知他不该知道的东西。他觉得很难想象的,是那些听来令人咋舌的荒唐事,此前他都看不出哈里身上还会有这么一面。哈里在他面前一向是可靠、包容、令人安心的存在,或许有点古怪,或许穿衣品味有待考量,或许他这么想是因为他们相识得还不够久,但前提永远是不变的:但凡金遇到了什么问题,他信任哈里绝对会不遗余力为他提供帮助。

于是问题就来了:哈里是他的什么人?同事,搭档,朋友,室友,显而易见。家人,也是家人。

但除此之外还有些什么,是不是?就藏在哈里亲吻他肩膀和额头的方式中,在每夜哈里的怀抱中,在他偶尔躲闪的忧伤的眼神中。哈里的亲近从来不会让他不舒服,事实恰恰相反。或许这要归因于肌肉记忆,编入了他刚刚居住不久的这具躯体每一神经末梢,自然得像是本能。

伴侣?爱人?

这想法让他有些胆怯,尽管哈里从来没给过他任何害怕的理由。哈里从不逼迫他做任何事,也尽量尊重他的边界和隐私——说实话,有时候他似乎过于谨慎了,并不像金想象中爱侣会有的样子,至少并不符合他尚且有限的认知。

但假如他们是这样的关系,金意识到自己不会介意……完全不会。年岁的痕迹依旧没有完全抹去哈里下颌硬朗的线条和手臂结实的肌肉。金偶尔也会盯着哈里宽厚的肩膀移不开视线,金肥大的夹克时常会营造出一种块头不小的错觉,而哈里却是实实在在地填满了那庞然的轮廓。若不是心存顾虑,金很想伸手去碰一碰,就像他这些天不厌其烦地探索每样东西的质感一样……

哈里会允许他的,他无端地这么相信。他只是不太敢去验证自己是不是对的——万一,万一这只是他的臆想呢?

前一天下午他独自一人去了加姆洛克公立图书馆,做了一点研究。同性恋在瑞瓦肖实现了非罪化,但法律尚且不承认同性伴侣关系。根据不同的研究来看,非婚姻同居关系平均会持续六到八年。并没有关于未婚单身汉同租的研究,但他料想,一般的未婚单身汉之间肢体接触一定是非常有限的,其中大概不会包括任何形式的亲吻,哪怕其中一方像哈里这么不拘一格。

他依旧不太敢基于这些事实下任何结论,因为他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准备好了去面对这意味的一切。

突然之间家门开了,哈里叫道:“金?”他听起来有点喘,或许是拎了不少东西上楼,金连忙起身想去帮他,但突然眼前发黑、一时有些站不稳,重物落地的声音传来,他还没来得及自己调节平衡,已经有一双手牢牢地扶住了他的手臂,他眨眨眼定神,世界恢复了正常,哈里的脸已经到了他眼前。“没事,”金皱起眉来,“只是……”

“低血压,”哈里解释。金在残余的昏劲中望着哈里灰绿色的眼睛,大脑开始因为突如其来的切近停转。如果……他想……他只消把头往前探那么一点……

而哈里先吻住了他。

金一时惊愕得不知如何反应,片刻之后肌肉记忆才就位叫他回吻,但这片刻的迟疑也让哈里察觉到了,他抽开身,眉头皱了起来。“金,怎么了?”哈里担忧地看着他,“你是不是……”他话音减弱,突然明白了什么一样瞪大眼睛。“你刚醒,是不是?……这是你第一次被……”哈里扶着他手臂的手突然攥紧了,金睁圆了眼睛,一面微微惊异于哈里的手劲,一面脑子终于跟上了形势,意识到这对哈里代表着什么,张开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与此同时哈里眼中已经盈满了泪水。

哈里松开手,像受伤的动物一般后退一步,摇摇头:“抱歉……抱歉,我只是……”金开始慌了,胸中仿佛有什么揪紧起来,这不对,这样不对,他该怎么办?他该怎么把那痛苦的表情从哈里脸上抹去?他该怎么让哈里回到他这里来?他冲动地伸手,犹豫半秒还是抚上哈里的胳膊,哈里呜咽了一声,捂着脸的手掌还没有放下,金差点想收回手,但哈里没有躲闪,甚至向他的触碰中靠了靠,金鼓起勇气,慢慢伸出手臂,看哈里没有退开的意思,迟疑地抱住了他。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主动去抱哈里——即使,显然对哈里来说并不一样。哈里瞬间紧紧环抱住他的腰,脸熟练地埋进他的肩窝。他们仿佛拼合在了一起,金有些恍惚地想道。原本的紧张消失不见,他安抚地摸着哈里的后背。

“……对不起,”金悄声说。

“这不是你的错,”哈里湿漉漉的声音从他颈窝闷闷地传来。“我们谁也没有办法……”

“但我还是很抱歉,我真的不想你经受这种事情……”

“不……不,我只是不想……我只是不想放你走。就算我知道我总要放开你的,我还是不愿意。”哈里安静地抽泣道。

金不禁搂紧他的脖子,摸着那一头蓬软的乱发,胸口跟着闷痛起来,思考了很久能说些什么,最终开口:“至少今天不用。”

“嗯?”

“就像你说的,至少我们的今天总是一起度过的。我们还有今天。”

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想象,但哈里今晚似乎把他搂得紧了些。金用指尖描摹着哈里手背毛发下的筋脉,然后是他的指节,这么过了一会,哈里反过手来握住了他的手。

“我爱你,你知道的,对吧?从一开始就是。”

“从最开始吗?”

“……嗯,严格来说可能不是吧。我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案子还没破一半,我绝对已经爱上你了。”

金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哈里先发现了他的为难,亲亲他的肩膀说:“别担心,你不需要说什么,我也不指望你说同样的话。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好吗?”

“好,”金轻声回答。

他又一次醒来,已经回到了清晨,这时哈里还睡着。他戴上眼镜端详着哈里的睡颜,那么放松,那么平和,完全不知道他的心马上就要被时间打碎了。

也许这不一定要发生的,他想。如果他能做些什么……如果他能成功……

哈里脸抽动了一小下,慢慢睁开眼睛,懒懒地对他微笑。“早,”他的声音因一夜的安睡依旧低哑。金不禁想品尝那笑容,又意识到他可以了,现在他可以这么做了——便伸着脖子轻轻吻了一下哈里的嘴角。

哈里挑挑眉毛。“有人心情不错嘛,”他揶揄地笑道,探过头来把金拉入一个悠长的吻。金半是学着哈里的样子、半是依靠某种本能动着嘴唇,不确定这样做对不对,但哈里似乎只变得越来越热衷,指尖轻轻划过金的肩胛,金不觉一个激灵,血液朝下身涌去,他困窘而急切地扭动着胯部,不知怎么摆脱这感觉,一不小心蹭过了哈里的……哦。硬度抵着硬度的磨擦释出闪电一般的快感,让他大脑一片空白。哈里的手溜进他的内裤,握住了他的性器,他惊喘一声,哈里的舌头趁此侵入他的口腔,一早的口气并不宜人,但酥麻的欣悦让他无暇顾及这样的细枝末节,他无助地朝哈里的手中挺动,开始胡乱地拉扯哈里的裤腰。“别急,”哈里笑道,拉下短裤让他们贴合在一起,粗糙的大手一把握住,金紧紧抓着他的髋骨,脸埋在哈里的颈窝,渐渐迷失了自我。

之后他满心想着的,除了哈里一面吻他一面故意用络腮胡蹭他时幸福的刺痒、宽厚粗糙的大手抚摸他脸颊留下的暖意,还有之前——对于哈里是几小时之后——哈里含着泪痛苦的模样。

也许这不一定要发生的。午后他决意不想睡着,拿着报纸坐在餐桌边看填字游戏。他现在还没法太轻易地填全,他知道的不够多,但这样总比单单看书更容易保持清醒。

然而他还是困倦起来,即使努力睁眼,目光却只停在一行字上,大脑无论如何也解析不出字母背后的含义了,头时不时自己坠下来,最后迷迷糊糊间好像还是哈里把他抱到了沙发上。

第22天

他睁开眼,看见透过窗帘投进来的熹微晨光,知道自己失败了。

他想假装无事发生,不想让哈里担心,更不想让哈里猜中明天会发生什么,但效果适得其反。哈里显然感知到了有东西不对劲,又忍着没有刺探,连带着整个人一起变得小心翼翼。金不喜欢哈里这样,这让他想起之前的距离感,想起哈里含着泪踉跄后退又不敢跟他寻求安慰的样子。他暴露出的每一丝脆弱,都会让哈里心神不宁退避得越来越远。

这不是他的错,他知道,但他实在不想看到哈里这副模样、因为他变成这副模样。每一次掩饰的失败都伴随着无端的惩罚。

未来日子还长,他必须有所准备。

第308天

今天的他是被哈里的吻唤醒的。缠绵过后他们额头相抵平复着呼吸,哈里笑着说:“纪念日快乐。”

什么纪念日?但他一拍也没漏,探头轻吻了哈里一下。“你也是。”

他们躺了一会,哈里伸过手来摸着他的脸,慨叹地细细看着他。“等到了明年,我们搬到这里就二十年了。”

“嗯。”金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默默地记下这一信息,想着等一下留心去看看日期。

“明年我们该好好庆祝一下,也许去哪里度个假吧,你说呢?”

金扬扬眉毛。“真要搞这么大阵势吗?”

“哎,这可是我们最接近结婚纪念日的日子了。”

“到时候再说吧。”金已经发现了,有时候必须由他来充当那个理性的人,但即便如此心里还是不禁动了点念头。为什么不呢?

起床后他装作不经意地扫了眼日历。11月9日。

然后突然想起来他的第二天。他的第二天是9月12日,而9月13日以后都是一片空白。

等到明年的今天,他就不在哈里身边了。

“金?”

金这才意识到自己一动不动站在日历前太久了。“只是有点感叹。”即使背对着哈里,他也挤出一丝笑来,希望笑意能透进声音里,至少盖过突然来袭的酸楚。

他骗过了哈里。只是,这感觉并不像是一种胜利。

第1237天

说实话,这些年金一直不是太理解,哈里究竟是如何做出了他这些年一提再提的“光辉事迹”,即使时间推移到他们在RCM共事的日子,金眼瞧着哈里尔·杜博阿逐渐变得鲁莽,依旧没法完全想象一个“龙舌兰日落”版本的哈里。

直到今天。

哈里瘫在椅子上哼哼,金靠着他的办公桌,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认真的吗,哈里?斗舞?”

“当时感觉这主意还不错来着,”哈里嘟囔。

哈里才遭了刚刚被他们开了罚款单的小混混猛一顿嘲笑,怒不可遏地要跟对方斗舞。平心而论还是跳得不错的,至少在金看来是这样,以他这把年纪简直可以说是*不可思议*,甚至小混混都有点看呆了。最后哈里竟然来了一个*后空翻*——可惜落地时他一个没站稳扭了脚踝,发出惊天的嚎叫,接着涨红了脸捂着胸口踉跄着坐倒在地一脸痛苦的样子,吓得金赶紧跑到車里找平时备着的硝酸甘油。等哈里缓过来,金搀着他上車回了警局。他们退休前哈里那次发作要更严重,多亏金记熟了自己笔记本上的指示,哈里才挺过了去医院的車程。

“抱歉,金,让你担心了,”哈里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低声下气地道歉。金叹了口气,哈里抬手揉揉他皱起的眉头,又抚上他下颌侧边,手指在他脸颊摩挲,可怜兮兮地求和:“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嘛。保证。”

金叹口气,微微迎向他手掌的触摸,无奈地看着他,知道就算哈里履行他的诺言(回想一下,他似乎也的确做到了),在金的未来,这类胡闹只会越来越多。他没有说出口,但哈里察觉到了,变了神色——他那些该死的声音。金连忙找补:“有那么一会,你看起来还是挺酷的。”

哈里眼睛又亮了:“真的吗?”

“真的。”于是哈里似乎就这么把刚才一瞬间的愧疚忘了,金哑然失笑。不过哈里就这德行。

他也不希望哈里有丝毫改变。

第2185天

前面的路段出了事故,把金堵在路上,金急不可耐,手指在腿上打了一段拍子,最后看了看表,干脆找地方停車锁好后奔向他的目的地。他想阻止一起谋杀。

这些年他有过数次尝试均以失败告终,要么是赶到太晚,要么是突然有警探需要增援让他只得半途放弃,要么半路总杀出其他的理由让他无法成行。他多少有些对此灰心了,但之前——之后——他们在加姆洛克一处偏僻的巷子里发现了一个被先奸后杀的西奥裔少女。最后没有找到凶手。金在停尸房看着死者那跟自己有几分相似的面容,那张被枪伤撕裂有些变形、不会再爬上年岁痕迹的年轻的脸,心底里有某种东西绷断了。

哈里看他下班后这么急匆匆地走了,八成猜到了他想做什么,没有拦着他,也没有要跟他一起来。一向如此。

离估算的死亡时间越来越近,金开始狂奔,即便调查时习惯了跟着哈里到处跑的双腿也开始痛起来,但他不能停下。如果他没法让那女孩免受折磨,至少或许还能救她一命。随着他跑近巷口,他透过自己奔流的血液和剧烈的喘息隐隐听见叫骂声:“操,有人!谁?……”

然后一声枪响。

金愣住,又加快脚步,想至少追上凶手,但人已经不知去向何方,只剩女孩的躯体躺在那里微微抽搐。头部射伤,当场死亡,跟尸检结果一致。剩下的已经是身体残余的反射。

金一拳狠狠打上墙壁,在挫败中嘶喊,尖锐的痛感从指节辐射到整个手掌,泪水涌上眼眶。他愤怒地用手背擦去任何的湿度,他不配因此哭泣。

他停在家门前,刚想掏钥匙,门自己开了,哈里就在那里,担忧地看着他:“嘿。”

他在身后关上门,走进哈里怀里,额头靠上他的肩膀,终于安全地分崩离析。哈里搂住他轻抚他的后背,悄声安慰着他:“嘘,嘘,没事了。”

第3856天

“我一直想问,为什么你不再去马丁内斯了?我总以为你会很乐意跟哈里去,故地重游什么的。”一次41分局一起出来喝酒的时候,让问他。

与其说他*不再*去马丁内斯,不如说他是*从来*没有去过马丁内斯——至少对现在的他来说是这样。之前偶尔有过案子或者事项需要他们去马丁内斯,哈里从来都是死缠烂打求着让跟他一起去,留下金在警局帮其他人。第一次发生这种事的时候,金有些措手不及,他之前并没有在接下来几天的笔记上看到过任何提示,但还是准备跟着哈里过去——他相信他疏忽的地方总可以依赖哈里提醒。然而哈里看他要来,很惊讶地劝阻他:“不,金,你不用来的,我跟维克说好了……”哈里话音渐落,慢慢发觉这对金来说又是头一回发生的事。“当然,如果你想来——”但金摇了摇头。他没有准备好。他从窗户看着让和哈里驱車离去,后知后觉意识到,即便他读尽了卷宗笔记,照样不会想前往马丁内斯的。

他不想太早走到一切结束的地方。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做好这个心理准备,不论时间过多久。

“金?”

他醒过神来,让举杯喝了口酒,看着他扬了扬眉毛,等待他的答案。

金一时也想不好怎么应答,便回问:“哈里是怎么跟你解释的?”

让哼了一声。“他说这是他无权透露的秘密。”

金思忖片刻,犹豫要不要告诉他真相,但让听了恐怕只会觉得他精神失常——再说,让似乎从来都不知道他的状况。“我说出来你也不会信吧。”金叹了口气。

“怎么,跟臭小子脑袋里的声音一个路数?”

“有点像。”

让冷笑:“是他把疯病传染给你了,还是你们物以类聚?”

“两者都有吧,我想。”让不可置信地哼了哼,沉默了一会,又问:“说真的,到底为什么?”

金不想对他说谎,细细思索着,尽管他只能给个含糊的答案。最终他深吸一口气说:“要是你想看不起我,就看不起吧。有些事情只经历一次就够了。”

让抬起眉毛,狐疑地看着他,张开嘴,似乎想进一步问更多,但不知道他突然之间看到了什么,又闭上了嘴,比之前更加困惑了,但其中也有一种了然:他知道金有苦衷,也不会再过问了,便只是叹口气说:“看来这种事我们谁也躲不过。”

金没再说别的,只是掏出钱包请酒保帮让续一杯酒,作为无声的道谢。

第4849天

金在商店,本来打算买几件汗衫。今早他出门前,发现剩下的几件都穿不了太久了。他正要去付款,角落里一丝亮色突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走近一看,是一条印着凤头鹦鹉的齐膝短裤。跟哈里那条一模一样,前一天还在他们的晾衣绳上挂着。

他扬扬眉毛,不觉微笑起来,伸手揪出短裤,一起去付款。收银的女孩接过短裤,有些意外地看看他,似乎没想到他这幅模样的人会买这种东西。他板住脸,心里悄悄叹气。瞧瞧人为了爱会做什么。

幸好购物袋是不透明的,否则他肯定要努力把短裤折到最小,藏在一堆白T恤里面。

回家以后他整理着买回来的东西,把短裤往沙发上哈里的方向一扔。“喏,给你的。”

哈里愣了一下,然后发出疯狂的大笑,扑上来从背后搂住他的腰,一顿乱亲,能够到哪里亲哪里。金暗自笑笑,假装不为所动,但很快绷不住了,回过身去吻住哈里。

当晚他整理笔记的时候没有记这件事,一如前一天的他并没有读到这件事。他有时候会这样,省略掉一些事情,等着未来的他自己发现,有时是影响不大的坏事——如果可能的话他总希望尽可能避免提前为这样的事烦恼——但有时则是像今天这样的小惊喜。这些年他已经学会了在倒错的人生中找点乐趣,那种拼图落在应有的位置、万物皆有其时的奇妙感觉。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

只是有点可惜,以后他大概就见不到那条短裤了。这样有点蠢,但金觉得自己会想它的。

第6152天

他睁眼,发现自己不在家,而是盯着陌生的天花板,空气中满是消毒剂的气味。医院。那么是了,这就是他中枪受伤后出院的日子。几个月来他熬过复健训练,也只能听凭身体一天比一天不听使唤,忍受一天比一天更甚的疼痛。好像这样的挫败还不够一般,他也只能面对一天比一天小心翼翼心事重重的哈里。拜托,拜托让这伤口每天一点点撕裂的日子快些过去吧。

还有40天。他在文件里看到过,听同事和戈特利布说过,当然,主要是也听哈里磨叨过:他不该这么快出院的,但是瑞瓦肖中心医院资源有限,警局经费吃紧,以及金·曷城本人*太他妈的*固执。

哈里为他还没做的事这么埋怨他,一度让他暗暗恼火,但他一睁眼就知道,这最后一点他无法反驳。他*已经*想要回家了。而且今天……今天正好是他们的搬家纪念日。他很庆幸这天不用困在医院。

好在他差不多能自己走动了。至少前一天的他还可以。他尽可能礼貌地问了护士自己什么时候能离开,她有些担忧地看看他,显然不认可他这么早出院。“杜博阿先生说上午来接你,他应该随时就会到。”

好极了,看来埋怨他固执的又多了一个人。他吞掉护士留下的药,尽可能小心地穿好衣服,可惜这些日子练就的谨慎依旧没能让他完全避免牵扯伤处。

哈里来时没什么动静,金更像是感觉到了他的存在,就像饱经风霜的关节能够预感到暴雨将至。他回过头去,伤口警告地作痛,他不觉畏缩一下,哈里连忙赶到他面前,他摇摇头表示没事,这才看见哈里的脸。

不对劲。哈里有地方不对劲。金看得出来他在努力收束这股混沌的能量,或许是在等他们回家再说。也好,医院不是这种场合。他心底明白哈里也是顾及他不愿意在光天化日之下闹出洋相,否则按哈里的脾气,哈里才不在乎在什么场合发作。只是他太不舒服也太疲惫了,实在没心情去感念哈里的这份考虑。

驾車回家时,哈里一路沉默得反常,而当他过来想扶着金下車,金也拒绝了他伸来的手。上楼时他后悔了,走到后面腿都在微微发颤,但硬是爬完了全程。

进了家门,他脱下夹克,尽可能隐蔽地扶住墙,刻意放缓呼吸,企图掩饰三层楼就让他透不过气来的事实。哈里看来是终于憋不住了,质问道:“你还要假装没事多久?”

来了。金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宁可别现在跟哈里争执起来,不过哈里本来也克制不了多久的,也罢,至少他不用提心吊胆等着哈里爆炸了。“我还是想保留一点尊严,哪怕是尊严的表象。”

哈里摇摇头。“就为了这,你打算自己逞强多久?告诉我,你一直知道这会发生的,对不对。你一直知道自己会受伤。”

“是的,”金回答。因为否认没有用。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做点什么?你至少让我做点什么啊?”哈里控诉道。金捏了捏鼻梁说:“因为改变不了什么。与其让你坐立不安地担心、徒劳无功地企图扭转乾坤,不如就这样,该来的总会来的。”

“但我不该知道吗?我甚至不配知情吗?”哈里的声音越来越高,几乎在咆哮的边缘。金无力抬高声音,只能悄声说:“我是想帮你免去一些痛苦。”他几乎以为他被哈里的声浪淹没了,但下一秒哈里歇斯底里地笑道:“你想帮我免去痛苦吗?你知道眼看着你在我怀里把血流干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吗?你知道眼睁睁看着爱的人死在你面前的感觉吗?你停止呼吸了,金,你没有脉搏了,我怎么都摸不到你的脉搏,我只能替你……只要停下你就再也回不来了……”哈里的声音破掉了,金听到这里当真畏缩了一下。他不知道有这么严重。“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你觉得这样算是帮我免去痛苦吗?”

“……我很抱歉,”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抱歉什么?抱歉你什么也不肯告诉我?抱歉你不信任我?”金摇着头,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在否认还是在求哈里不要再说下去了,但哈里毫不留情地继续逼问:“你还瞒了些什么?你究竟能忍到什么地步?肚子上开个窟窿你都逆来顺受,冷眼忍我这么个团团转的傻瓜肯定不在话下了吧?寻够乐子了吗?还是说你早就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离开了?反正这之后你也不用忍我太久了。三年多?刑期满了你一定就解脱了吧——”

说到这里哈里扭过头来,看见金的脸,突然停住了。

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只觉得浑身被一种前所未有的钝痛麻痹,整个人动弹不得。哈里的神情逐渐变得惊恐。

金勉强张开嘴,低低的声音控制不住地抖:“你怎么能这么说?”

“金……”哈里惶恐地嗫嚅。“金……对不起……我不是……”他伸出手来,又怯怯地不敢靠近。金不知道此刻哈里如果碰他的话会发生什么,他的下巴在抖,他攥紧的拳头在抖,他整个身体都在抖。

“我要出去,”金机械地说,抄起車钥匙,转身摔门就走了。

他在几条高速路间兜圈子,最后驶上东路,停在了通往马丁内斯的吊桥边,下車走进十一月的冷风。他忘记穿外套了,冰冷的空气渐渐麻木感官,但也镇痛,为头脑带来片刻清明。

一路狂飙自然畅快,仿佛握着性命投身一场豪赌,只需向前,向前,向前。不必倒退。从不倒退。

但那只是和他的人生截然不同的幻觉。连他心爱的锐影都跟他背道而驰,和哈里一样,一天比一天年轻,一天比一天耀眼,也一天比一天陌生。这是哈里给他的*退休礼物*,过了使用年限以后他按折旧价买下来的,依旧要不小一笔钱,但哈里攒下的私房钱也能负担得起了,在他们一丝不苟的养护下也依旧运作良好。最初的日子里是哈里教了他怎么开車(或按金自己一向坚持的说法,是哈里帮他“温习”怎么开車),不过对疾驰的渴望,那都是他自己的。

无论如何,他还是甩不掉时间。

他依旧没有到过运河的对岸,没有真正到过他和哈里故事的终点,天真地以为只要不跨过这座桥,结局就能一直停留在彼方。然而逃避不能改变任何事情,他总还是要来到这里,也总还是要到达对岸。瑞瓦肖大工业港口的起重机和远处顶部炸毁的岬岸公寓楼清晰可辨。

他摸出裤子口袋里的烟盒,吸过一支,尚未愈合的断裂肋骨随胸膛起伏隐痛。他抽出今天第二支烟,犹豫要不要打破每日一支的惯例,想起哈里一遍遍说他这样有多酷,烦躁地又摸出打火机,想要点上。或许真让那混球说对了,他的矫饰代价太高,又何苦这么为难自己呢。

一件夹克披上肩头。他的夹克。这一次他没听见哈里靠近。哈里又把身上的巡逻斗篷也脱下来也给他披上。

“对不起,”哈里说。

金收起手上未点燃的阿斯特拉。也许一支烟到底是足以帮他镇静神经了。

“你知道——”金的喉咙突然哽住了,他低头,努力想吞下喉中的肿节,猛烈地眨眼,想把涌上眼眶的泪水眨掉。“你知道我永远不会自愿选择离开你的,对吧?”

哈里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将脸埋在他的肩窝,小心翼翼地从背后环抱住他,怕碰到他的伤口,不敢收紧手臂,也不敢完全靠上他的后背。

金闭眼,仰头靠向他怀里,努力想维持声音平稳,嗓音还是在最后一个字崩裂了。“明白了吗?”

“我会尽力的,”哈里低语,握住他冰凉的手。“我们回家吧。”

“纪念日快乐。”当晚,他们相拥着躺在一起,哈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心虚地说。

“我还以为你忘了。”

“我还以为*你*忘了。”

“这可是我们最接近结婚纪念日的日子了。”

哈里一时没有回应,但把他搂紧了些。

“如果我是你,我肯定承受不住,”过了不知多久,哈里又说,手指在黑暗中轻轻摩挲着他的后颈,掌根贴在他耳边。

我也不知道未来的你是怎么做到的,金想道,脸埋在哈里的胸口。有时黑暗是让他感觉最接近哈里的时候,仿佛他们时间的流向仍有一点交汇的可能,仿佛他不再跟他渐行渐远。“这并不是能否承受的问题。”他一字一顿地说。“那一天总会到来,而我总要去承受。”

“……但是……”

“别替我担心,你总还有明天。”

“反而是你不该替我担心。”

“我知道,”金轻声回答,希望哈里能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愿再谈这件事了,也不愿再想这件事了。之后的他有的是时间。

哈里默不作声,将温暖、粗糙而宽厚的手抚上他的脸颊,低头吻了吻他的发际。

第6112天

他上一秒似乎还在病床上看着旁边睡着的哈里,突然在剧痛中睁眼,只能勉强看到一点光影,痛苦和黑暗撕扯着他的意识。

“金?”哈里的声音远远传来,一个模糊的人影晃到他眼前。“金,坚持住,我们就要到医院了。”他的手被人握着,手背贴上了什么。胡须。皮肤。湿的。哈里的脸。

他努力也只能轻轻回握哈里的手,想告诉他自己会没事的,但没力气说话,又沉入了黑暗。

痛。痛。除了痛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胸口某种可怕的东西一下一下狠狠压下来,仿佛下一秒就要把他的肋骨压塌。气体被强行灌入他灼烧的肺脏,他想要惨叫,却只能微弱地咳一下,牵着每一根肌肉都疼起来。

他好像听见哈里的声音,但很快一切又消失了。

他睁眼猛地坐起,但只看见家里旧墙纸熟悉的颜色和五斗衣橱隐约的轮廓,惊动了躺在身边的哈里。“怎么了,金?发生了什么?”他睡眼惺忪地问。

金抹抹额头上的冷汗,发现手在抖,在身侧攥紧拳头。冷静。冷静。“没事,只是噩梦。”他知道自己的声音依旧有些不对劲,但至少足以说服哈里不再追问了。他很擅长藏住这类事情。

也许太过擅长了。

哈里伸手扯扯他的手臂想把他拉回怀里,金顺从地躺回去,哈里搂住他的腰,没过多久又睡着了。但金没有再入睡。他摸摸上腹,数月以来日渐狰狞疼痛的伤口不见了,只有柔软而略微干燥的皮肤。

之后他先爬下了床,像往常一样,取了报纸,开始读自己的记录,并添了几行他之前在卷宗里读到的这一案的相关细节。他预感今晚自己八成没有机会整理笔记了。

他听见卧室里哈里有了动静,去煮了壶咖啡,等着他来吃早饭。

出门前,金问他:“哈里,你的维利耶带好了吧?”

哈里跟他比了比手指枪。“随时随地。日出,帕拉贝伦,宝贝。现在咱们破案去吧。”

金点点头,隔着夹克摸了摸他的基耶尔A9止战者。

日出,帕拉贝伦。

到了这个时候,他早已放弃打改变未来的主意了。但当金看见马德雷最后一个藏在角落的喽啰举枪瞄准哈里后背的时候,他意识到,即便他能够改变什么,即便他有选择,结局还会是一样的。他冲过去推开哈里,枪响了两次,随之而来的是从上腹和胸腔下方爆发的疼痛。又一声枪响。一定是哈里还击了……肾上腺素的激流退去,他膝盖一软,准备迎接地面的撞击。

撞击一直没有来临。哈里接住了他。

“金?金!!!”哈里的声音渐渐发狂,过了一会有什么死死地压住了他的伤口,他痛呼一声,听见哈里哽咽的声音:“对不起,金……忍一下……金!保持清醒!”金努力想照做,但他好冷,连喘息都变得艰难费力,意识逐渐变得轻飘飘的。

没关系。至少是他,而不是哈里。至少他知道自己能够活下来,哈里会让他活下来。他会醒来的。

第6111天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侧躺着,哈里的手臂环着他的腰,他靠在哈里怀里,哈里的胸口透过他的背心温热地辐射着暖意。他低头,发现哈里毛茸茸的胳膊收紧了一点点,转过身去,模模糊糊看见哈里蓬乱的头发。哈里困倦地眨眨眼,问道:“金?怎么了?”

金伸手抚上他的脸侧,透着胡须摸到他刚硬的颌角。他瘦了。金将他的脸拉近,几乎近到眼前,哈里的面容才更清晰地映入眼帘,陌生的皱纹爬满了他的脸,胡子比起前一天突然多了几抹花白,金很久没见过他这么苍老的模样了,却也伴着骤然而来的醒悟,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喜悦过了。他猛地把哈里拉进一个吻,片刻困惑过后哈里以同等的热烈回吻起来,本能一样熟悉,本能一样合衬。他的。他的。依旧是他的。他们驱动着逐渐衰老的身体像两个青少年一般翻滚亲热做爱,事后金把哈里的头搂在胸前,渐渐平复呼吸,轻轻地说:“我什么都记得。”

哈里脸埋在他胸口喃喃:“我知道。”声音闷闷的,微带着强行压下的鼻音。又要哭了,他的老傻瓜,但就连金也不禁跟着鼻酸。也许那冥冥之中不知名的力量终究还是发了慈悲,允许他跟哈里一起了却残生,哪怕只剩一天也好。)

他又睁眼,天还黑,他仰面躺着,眼泪流经太阳穴汇进头发消失不见。哈里趴在他身边微微打着鼾,毛茸茸的沉实胳膊压在他小腹。他转脸,只能辨清黑暗中哈里的轮廓。

“我爱你,你知道的,是不是?”金轻喃。

哈里哼了哼,半梦半醒地把他搂进怀里,继续打鼾。金伸出胳膊也环抱住他,渐渐又睡着了。

第6973天

早上哈里兴奋地说:“今天我们就要去马丁内斯了!”

金嗯地应了一声,听着哈里兴高采烈地喋喋不休,但渐渐意识到了不对劲。听哈里的口气,仿佛是指望金跟他一起去的。

金僵住了。哈里好像并不知道,他还从来没有去过马丁内斯。

他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他打断了哈里。“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哈里一下子谨慎起来,甚至有点害怕的模样。金有点想苦笑,哈里没什么好怕的,应该害怕的人是金。

但拖延也没有用,该发生的事情总会发生。

“我是不是还没把我最重要的秘密告诉你?”

哈里瞪大眼睛摇了摇头。

于是金尽可能明了地跟他解释了自己的状况,甚至学着当年哈里给他解释时的模样,拉过报纸,画了两道相逆的箭头。

哈里全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金怕他不相信,喃喃自语道:“我想想怎么跟你证明——”

“你没说谎,”哈里依旧困惑地盯着他,但似乎对这一点很确定。啊,是了,他脑中的声音。

金点点头,耐心地继续:“我告诉你这些,是想向你解释,我为什么今天不会跟你去马丁内斯。”

“可是——”哈里皱起眉,但话音渐弱,眼睛慢慢瞪圆了,恍然大悟的模样。“对你来说,马丁内斯是——”

“没错,”金打断他,闭上眼睛,不想听他说完。

“我们在一起了多久?”哈里突然问。

“我不会告诉你还没有发生的事情。你不会想知道的。”

哈里张张嘴,仿佛想反驳他,金扬起一条眉毛。他不说话了。

“现在,你去吧。”金疲惫地说。

“可是……局里没有指派别人……”

“去找让。帮我请个病假。我不在乎。”

“……你连生病的时候都不请病假。”

“我知道,”金捂住脸,长吁一口气。“现在去吧。”

第7247天

金睁开眼。前一天还和哈里一起入睡的他,发现自己独自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

今天是搬家日。

他的东西不多,主要是成箱的笔记本和一些衣服细软而已,没有太多有纪念价值的东西。他实在也不是那种喜欢留纪念品装饰品的人,毕竟,什么东西他都留不住,总有一天要遗失在身后。

他按照笔记里的提示,给他之前损坏过的公寓自带物品留下了赔偿款。没过多久哈里来了,帮他把箱子一个个搬上锐影。

接下来的一天基本都在搬东西和拆包中度过。他打开最后一个箱子,活动活动酸痛的腰,哈里满怀期待地端了两个马克杯过来,一个绿色一个橙色,把橙色的那个递给了他。“茶,”哈里说,金感激地笑笑。不过哈里似乎没有得到意料中的反应,装作不经意地说:“我昨天买的这两个杯子。”

啊。特意为今天买的。

又是他要告别的老朋友。

金压下内心的酸楚,笑着说:“我知道。跟我们很配。”

哈里在他旁边安静地心花怒放。金呷了一口热茶,企图化开胸中的郁结。他早知道这会发生的,但是离结尾越近越不好受。时间渐渐把许多事情包裹成秘密压在他的肩头,比如哈里不是唯一一个只能从蛛丝马迹中拼凑起自己的人,比如他从未去过马丁内斯,比如他人生前二十年都在准备一次告别,准备离开他所知唯一的家。

第7403天

今天查案的时候哈里又完成了一次令人拍案叫绝的审讯,撬开了又一个顽固嫌犯的嘴,整个人神采飞扬。金永远也看不厌他*开罐*的样子,这种时候一向恨不得周边的人统统消失,只剩他们两个人。

他们一离开审讯室,金看走廊里基本不剩什么人——他们本来已经留到很晚了——伸手拉住哈里的手臂把他领进储藏间,在身后关上门,然后扯着他的领带就吻上了他。

但哈里没有回吻。

金退开,发现哈里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心一沉,但还来不及想更多,哈里抓住他的手臂,猛地吻了上来。

他们在储藏室里就地做了一次,之后到了金的公寓又做了一次。事后,他们挤在金狭窄的床上,金点了支烟看着昏昏欲睡的哈里,哈里伸过手来,手掌抚过他的脸,笑着说:“这么看着我干嘛,我哪也不去。”

你不知道啊,金悲哀地想,体味着那熟悉的温暖触感随着哈里收回手而远去,但最后只说:“睡吧,哈里。”

等哈里睡去,他取过笔记本大致记了几行案情,就关上了台灯,抱住哈里,还是睡了。

没有必要拖迟这一刻,该来的总会来的。

第7404天

金独自在他的床上醒来,反手摔掉闹钟,摔了公寓自带的花瓶,摔了屋里一切能摔的东西。下一天这些碎片都会完好如初各归其位,他却再也不能吻他爱的人了。

第7483-7484天

即使他知道事情的结果,知道死亡人数,知道哈里会从审判中幸存,亲身经历时的惊险还是一分也没少。简略的记述无法抵消哈里和雇佣兵斡旋时剑拔弩张的氛围,无法再现科顿艾尔被火焰吞噬时的号叫,无法告诉他怎样的角度才能确保射中步枪兵的眼睛(神啊,求你了)——也无法让他打消亲眼目睹哈里倒在地上血流汩汩时令人魂飞魄散的恐惧。他本能地回身跪倒在哈里身旁,死死按住他的伤口,鲜血依旧从他的指缝渗出。

“继续说话!你听见了吗?保持清醒!……”

“不……”哈里喃喃道,颤抖的手把枪塞到了金手里,一瞬间冰冷的明晰侵占了金的身体,他不假思索地转身开枪,扣动扳机的一刻枪托狠狠迎面砸来,但他的子弹命中了目标,令人盲目的疼痛中传来女人的惨叫,他再也无暇顾及其他,哈里的维利耶从他手中掉落,他爬向哈里,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但哈里没有再回应了。他牙齿扯掉手套、慌忙摸向哈里颈边,察觉依旧有微弱的脉搏,这才稍微冷静下来一点,抽出自己的皮带紧紧扎在他伤口上方。即便知道他会活下去,知道还有未来他们相守的二十年,他突然害怕起来,怕这就是世界崩塌时间湮灭的一刻,如果哈里丧生,那么一切都会不复存在。

提图斯帮他把哈里抬上楼安置好,他清理了哈里的伤口缝针包扎过后,终于能瘫坐在地上安静地后怕,染满哈里鲜血的双手这才抖起来。他颤悠悠摸出烟点上今天的一根,摘下眼镜揉了揉额头,也许抹上了些许血迹,但现下他实在无法在意这类事情了。

也是这时他才有几分理解哈里当年在他中枪时的担惊受怕,何况哈里只能悬着心,不像他一样有着预知结局带来的一点安慰。他今生的诅咒,带来的唯一一点安慰。

现在的他也改变不了什么了,何况他依旧不会选择把知情的痛苦加诸哈里身上,这由他自己来承受就够了。哈里永远会有明天,一个又一个明天,几千个金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弃的日子,在未来等着他。

过后,他拖起疲惫疼痛的身体,洗净身上的血,也尽量擦净哈里身上的血污,坐回地上,看他还昏睡着,拉住哈里的手吻了吻,脸贴入他粗糙温厚的手掌,闭上眼。在这之后,他恐怕就不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第7490天

他睁开眼,发现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小公寓,回到了几个月来渐渐熟悉的窄床上。他慢慢撑起身来望着窗外刚蒙蒙亮的天,赤脚踏在冰凉的地面,不想动身,但哈里还在马丁内斯等着。

他给东高速公路公司打电话,摆出RCM的架子压人才迫使对方同意在他到达时放下吊桥,然后开着锐影一路到了马丁内斯。一条他在地图上勾画过许多次、但从未亲身走到过终点的路。車停到褴褛飞旋的楼下,起点和终点第一次连了起来。

他看着宿醉的哈里穿着他再熟悉不过的绿色夹克和黄色喇叭裤晃悠悠地下楼,盯着舞台上的麦克风出神,又走去跟加尔特说话。他慢慢拿脚打着拍子。加尔特冷着脸回头瞧了他一眼,哈里也将目光转向他。

金不觉绷紧了几分,缓缓吸了口气。来了。他不禁想起自己的第一天,他是否也是用这样漠然而迷茫的眼神看着哈里,而当时的哈里是否已经有所觉察?这是他永远也得不到答案的问题。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是一种死亡,每天一点点发生的死亡,他所爱之人的死亡,也是他的死亡。

但每个人都不是如此吗?他只不过是提前预知了每一个时机,而即便如此,他也依旧没有准备好。也许失去是任何人都无法真正准备好迎接的事情,就算他也不行。

但哈里,对于哈里来说,这是他重新踏入人世的开端。哈里是他走入这个世界的向导,在哈里的新生之日,由他来迎接,大概也再合适不过了。这样才公平。

随着哈里走近,金渐渐看清了他布满血丝的绿眼,他眼底深深的青色眼袋,他比前一天更难看的脸色。金恍然看见一个更沧桑、更温柔也更平和的哈里。他的哈里,跟面前尚未属于他的哈里,交错着在眼前重叠起来。

万物有时,他想道。

他眯眯眼睛,目光重新定焦在面前的哈里身上。他向他伸出手。哈里打量回来,眼睛突然惊讶地微微睁大了几分,仿佛是听见了什么。大概是哪个技能在跟他说话吧,也不知道说了什么,是不是关于他的,可这也无关紧要了——金早已知道了自己需要知道的一切。哈里握住他的手。即便隔着手套,一股甜蜜的暖流依旧条件反射温温地爬上他的脊背。熟悉。合衬。

不再是他的了。

“你好,我是金·曷城,警督,来自57分局。你一定是41分局的吧……”

“金,你怎么这么酷?”

他扭头,看见哈里充满敬慕的眼神,不禁笑笑,疲惫的心泛起一丝酸楚的暖意。哈里永远是充满了惊喜,即使是离别之前,也要给他留下这么一件意想之外的小小礼物。“你说这个吗?这不酷——这是对意志的一种不必要的考验。而且很不健康。”就像他不必要地拖长着总结,不必要地近乎调情一样夸赞哈里的蛇皮鞋(“我喜欢这个绿色,跟橙色很配”),不必要地低头看着手里近于燃尽的烟头想拖长最后的沉默,想延迟最后一刻的到来。

“谢谢你,”哈里说。

他短暂地闭眼。来了。“是啊,现在有点冷了。我们走吧。”他在鞋底摁灭烟头,朝着阳台门走去。

“晚安,”金对他说,率先转身,害怕不这样他就不会放哈里走了。“明早再见。”

一关上二号房的房门,他终于支撑不住,靠着房门滑坐下去,尚未开灯的房间一时用黑暗淹没了他。他摘下眼镜,颤抖的手捂住了眼睛,又掐了掐鼻梁,长吁一口气。他没有流泪,只是觉得整个胸腔都被掏空了。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侧躺着,哈里的手臂环着他的腰,他靠在哈里怀里,哈里的胸口透过他的背心温热地辐射着暖意。他低头,发现哈里毛茸茸的胳膊收紧了一点点,转过身去,模模糊糊看见哈里蓬乱的头发。哈里困倦地眨眨眼,问道:“金?怎么了?”

金伸手抚上他的脸侧,透着胡须摸到他刚硬的颌角。他瘦了。金将他的脸拉近,几乎近到眼前,哈里的面容才更清晰地映入眼帘,陌生的皱纹爬满了他的脸,胡子比起前一天突然多了几抹花白,金很久没见过他这么苍老的模样了,却也伴着骤然而来的醒悟,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喜悦过了。他猛地把哈里拉进一个吻,片刻困惑过后哈里以同等的热烈回吻起来,本能一样熟悉,本能一样合衬。他的。他的。依旧是他的。他们驱动着逐渐衰老的身体像两个青少年一般翻滚亲热做爱,事后金把哈里的头搂在胸前,渐渐平复呼吸,轻轻地说:“我什么都记得。”

哈里脸埋在他胸口喃喃:“我知道。”声音闷闷的,微带着强行压下的鼻音。又要哭了,他的老傻瓜,但就连金也不禁跟着鼻酸。也许那冥冥之中不知名的力量终究还是发了慈悲,允许他跟哈里一起了却残生,哪怕只剩一天也好。)

-The End-

续篇→Over Time/时间问题

得到了一些美丽的配图……我何德何能啊呜呜呜

https://weibo.com/7630591892/4968306764679253 by Suan

https://twitter.com/lengtherdoodle/status/1500895837077053443 by the amazing Leng @lengtherdoodle

https://twitter.com/snoozescurra/status/1464565208756768774 by the lovely Snoorra @snoozescurra

https://fleurenorme.lofter.com/post/222ca9_1ccf938f2 (P1) by ebi老师

https://twitter.com/jay_you_and_g/status/1501178033998381066 by Ric @jay_you_and_g


创作翻译不易,如果你喜欢我的作品,欢迎来微博提问箱啊给我一点点鼓励!反馈是创作者的生命线,每一个表达喜爱的字都让我们付出的心血少一分孤单。❤